《“剑”是怎么“铸”成的?》

  
  鲁迅《铸剑》中却没有明晰的铸剑过程,仅提到:“‘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,是怎样的骇人的景象呵……’”然而,既为“铸剑”,又是鲁迅先生“确实写得较为认真的”,《铸剑》于荒诞与庄严中必“隐形”地铸造了一柄复仇之剑。铸剑过程就是复仇者发展过程,复仇者怎么发展的“剑”就是怎么“铸”成的。眉间尺和他的父亲及黑色人,是同一主体复仇精神的逐步深化,是“顽铁”、“个人之剑”、“民族之剑”的顺次铸成。
  眉间尺是铸剑的顽铁。他没有剑的锋利、刚性和寒气,具有铁的厚钝、柔性和平实。面对落入水缸的大老鼠,眉间尺想杀又不忍杀,欲放又不敢放,多次的徘徊犹豫,最后却在无意中一脚将老鼠踩死。杀了老鼠后,又“仿佛自己做了大恶似的,非常难受”。 听完母亲的叙述后,他决心要“并无心事一般,倒头便睡……可翻来覆去,总想坐起来”。面对着仇人,他顾虑重重,既担心伤了无辜的群众,又害怕踏伤围观的儿童,动手时被“干瘪脸的”少年一搅和,便束手无策了。如此优柔寡断,如不经过铸造,怎能杀死国王为父亲复仇。
  虽然并不是所有的顽铁都能铸造成宝剑,但眉间尺具有铸成宝剑的基因。当他听完父亲的故事后,“忽然全身都如烧着猛火,自己觉得每一根毛发都仿佛闪出火星来。他的双拳,在暗中捏的格格地作响”。当他和黑色人简单地交谈后,“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,顺手向后项窝向前一削,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,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”。身上流淌着英雄的血,由坚强的母亲抚养大的眉间尺具有铸成宝剑潜质。
  这一潜质随着岁月笔迹的铸造,眉间尺的父亲,血性的、雄性的、果断而智慧的复仇之剑铸就出来。在接受铸剑的任务时,他就预感到,剑成之日,也就是自己的死期。于是,他并没有按照国王的要求只铸一把剑,而是暗中铸造了一雄一雌两把剑,雌剑交给国王,雄剑留给自己的儿子,让他用雄剑为自己复仇。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,仇一定要报,自己死了还有儿子。这就是流露着血性的眉间尺的父亲,彰显着逼人寒气的复仇之剑。读到此,我们可以假设,在明晨就要被冤屈杀死的今晚,与妻子告别将是怎样的场面?不悲痛欲绝也会痛哭流涕吧,而眉间尺的父亲平静的说:“好好的将他抚养。一到成年之后,你便交给他这把雄剑。教他砍在大王的颈上,给我报仇”。没有丝毫的犹豫,只有理智的分析和坚定的复仇的决心;没有丁点的怯弱,只有血性的流露。这是强者的声音,是历经风雨锻造出来的剑,是雄性和刚强的剑让人感到的寒气。
  铸造于此,剑已成形,但没结束。在“五卅惨案”、“三、一八惨案”等背景之下,对于以挽救民族精神为己任的鲁迅,他所要铸造的不仅是复仇的“个人之剑”,更是“民族之剑”。而眉间尺的父亲仅是复仇的“个人之剑”。他复仇的原因在于自己受了不公平的对待,他所要复的,只是自己个人的私仇,而非社会之仇、民族之仇。
  黑色人以“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,也如认识你一样,但我要报仇,却并不为此”的话语,使复社会之仇、民族之仇的“民族之剑”铸造而成。这把剑是《淡淡的血痕中》“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……深知一切已死、方生、将生、未生”的叛逆的猛士,是似乎来自人间,却似乎又不在人间,瘦如铁,黑似鬼的中华民族的脊梁精神。
  乍一看,黑色人似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侠客,然而,当眉间尺称呼他义士,问他为什么要给自己复仇时,他说:“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,你不要再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,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,我的魂灵上有这么多人所加给我的伤,我已经厌恶了我自己,聪明的孩子,告诉你吧,你的就是我的,他(眉间尺的父亲)也就是我”。黑色人的行动指南已不再是劫富救贫、替天行道这种传统的伦理观念,而是如鲁迅在《摩罗诗力说》中所推崇的“立意在反抗,旨归在动作”的摩罗精神,它既带有尼采式的超人哲学的思想,又拥有墨子的为民效命的情怀。它是鲁迅以自己的民族之心,社稷之心,铸造的“民族之剑”。